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紫鹃提着青瓷药罐转过假山时,正看见自家姑娘倚在太湖石上,指尖绞着帕子,发间还别着片半枯的桃花瓣。她刚要开口,忽见石缝里窜出个毛团似的东西,金红皮毛在暮色里晃成一团火焰,眨眼间化作三尺高的少年,正是方才倒挂在桃枝上的狂徒。

“姑娘!小心!”紫鹃手一抖,药罐差点摔在青石板上,袖口藏的银针已滑入掌心。那少年却朝她咧嘴一笑,露出尖尖的犬齿,指尖捻着片金箔般的桃叶,轻轻一吹便化作千百只萤火虫,绕着紫鹃的发鬟打转。

“莫怕莫怕,”他晃了晃手中还在滴着药汁的帕子,正是黛玉方才落在花树下的,“俺见妹妹咳得厉害,去太医院偷了几味润肺的药——他们炉子里的蜜炙枇杷叶还没俺老孙烤得香呢。”

黛玉这才惊觉自己掌心握着的帕子不知何时到了他手里,上面除了药渍,还多了道歪歪扭扭的金箍棒图案,显然是用金粉画的。她耳尖发烫,忙伸手去夺:“谁要你多事?擅闯内宅已是无礼,还敢偷拿旁人信物?”

悟空嘻嘻笑着将帕子举过头顶,金箍棒突然从耳后跳出,化作丈许长的琉璃灯架,千盏星子灯顺着灯架爬上飞檐,将整个滴翠亭照得如同白昼。紫鹃看得目瞪口呆,那灯架分明是用东海龙宫的夜明珠串成,每颗珠子都流转着不同颜色的光晕,映得黛玉裙角的芙蓉花纹活了过来,仿佛要从布料上游进夜色里。

“俺可不是偷,”悟空忽然蹲下身,变回小猴子模样,爪子捧着帕子放在黛玉膝头,声音闷闷的像被压扁的蟠桃,“在花果山,给心仪的母猴子送果子都要挑最红的,俺寻思着人间姑娘喜欢诗啊画的,就拿金箍棒沾了点太白金星的金粉……”

他话没说完,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宝玉穿着月白水纹纱衣,腰间玉佩叮当乱响,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袭人。看见滴翠亭里的景象,他先是一愣,随即脸色沉了下来:“林妹妹,这是何处来的野——”

“野猴子?”悟空突然变回人形,金箍棒横在胸前,眼底金光大盛,“你便是神瑛侍者?当年在太虚幻境,你灌了绛珠草几滴露水,便想着这辈子要她的眼泪还债?”他忽然凑近宝玉,鼻尖几乎碰到对方发冠,“俺老孙可告诉你,妹妹的眼泪是珍珠,该串成项链挂在天上,可不是用来填你这俗物的债窟窿!”

黛玉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。太虚幻境、神瑛侍者,这些词她曾在梦中听过,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。宝玉更是面色青白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的通灵玉——那玉上的纹路,此刻正与悟空腰间发亮的乌木簪(分明是缩小的金箍棒)隐隐呼应。

“你……你竟能看见太虚幻境的记忆?”宝玉声音发颤,“你到底是佛,还是妖?”

悟空突然大笑,金箍棒化作万千细针,悬在宝玉发冠上方半寸处:“佛又如何?妖又如何?俺只知道,若再让俺看见你逼妹妹掉眼泪——”他忽然转头望向黛玉,眼中金光化作春水,“妹妹,这簪子上的桃木纹,可是俺用花果山三百年的桃树刻的,你若喜欢,便收着?”

黛玉盯着他掌心躺着的乌木簪,簪头雕着半朵盛开的桃花,花蕊处嵌着粒极小的夜明珠,正是方才灯架上的那颗。她忽然想起方才在花树下,他变作小猴子时,爪子上沾着的桃木屑味道,竟与她幼时在扬州老家,祖父书房里的沉香一个气息。

“紫鹃,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比平日轻了三分,“去取些碧螺春来。这位……孙公子既是从花果山来,该尝尝江南的茶。”

紫鹃惊得手中药罐当啷落地。自姑娘进了荣国府,除了宝二爷,何曾对哪个外男说过这样和软的话?她忙不迭应了,却见悟空早已蹲在地上,用金箍棒变作扫帚,将碎瓷片和药汁扫得干干净净,动作熟稔得像在水帘洞扫落叶。

三人在滴翠亭坐下时,星子灯已爬上了潇湘馆的飞檐。黛玉看着悟空用两根手指捏着茶盏,尾巴却在身后不安分地卷着石凳腿,忽然觉得喉头发痒——不是惯常的刺痛,而是像有片羽毛轻轻扫过,带着点温热的酥麻。这感觉自从她进了京城便再未出现,倒像是……有人替她挡住了这春日里的寒湿。

“你说太虚幻境的判词,”她忽然放下茶盏,指尖抚过乌木簪上的桃花纹,“说我‘泪尽而亡’,所以你才……”

“所以俺才撕了生死簿!”悟空突然打断她,尾巴重重拍在石桌上,震得茶盏跳起三寸高,“什么草木之人,什么还泪之说,妹妹你明明是补天石畔的绛珠草,和俺老孙的花果山顽石同属女娲娘娘的遗泽!五百年前俺被压五行山,是你用露水渗进石缝,替俺润了三载心脉——这些,你都不记得了?”

黛玉只觉一阵眩晕。脑海中闪过零碎的画面:赤色山石间渗出的水珠,石缝里挣扎的金红影子,还有某个声音在她神识里说“等俺出来,带你去看花果山的雪”。她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,忽然看见宝玉手中的通灵玉正在发烫,上面“莫失莫忘”的刻字竟在慢慢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几行淡金小字:“绛珠归处,不在神瑛,在齐天。”

“原来……原来如此。”宝玉忽然惨笑一声,通灵玉“当啷”落在桌上,“怪不得我总觉得林妹妹对我疏远三分,原来早在太初之时,她的露水便已润了别人的心。”他抬头望向悟空,眼中竟有泪光,“你既说她是绛珠草,那你可知,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子已布下‘还泪局’,若她不把眼泪还尽,便要魂飞魄散?”

悟空猛地站起身,金箍棒“砰”地戳进地面,激起三尺高的金光:“所以俺才勾了她的名字!生死簿上‘林黛玉’三字,如今已改成‘花果山绛珠’,阎王爷敢来拿人,俺便再闹一次地府!”他忽然转身望向黛玉,语气却软了下来,“妹妹你别怕,从前你用露水救俺,如今俺用金箍棒护你——咱们不欠任何人的,好不好?”

黛玉望着他眼中跳动的金焰,忽然想起方才他变作小猴子时,替她摘花瓣的爪子上,那道浅红的抓痕。那时她没注意,此刻却看清了,那分明是用自己的血画的护身符纹样——和她幼时乳母给她绣在肚兜上的,一模一样。

“你……你竟连这个也记得?”她指尖轻轻划过他掌心的纹路,那里还留着五百年前被五行山压碎又愈合的疤痕,“乳母说,这是扬州的平安纹,要贴身戴着才管用。”

悟空的尾巴突然卷住她的手腕,像条温顺的小蛇:“俺被压在山下时,每天数着天上的星子想,等俺出去了,定要找到那个滴露水的小仙草,给她摘最甜的蟠桃,替她挡住所有的风雨。后来菩萨说俺有取经劫,俺便想,等取完经成了佛,便能护着她了——”他忽然挠头笑了,“谁知道成了佛反而离她更远,还是做回泼猴痛快!”

夜风忽然卷起满地桃花,星子灯在琉璃瓦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黛玉望着悟空发间落着的花瓣,忽然想起他变的萤火虫还停在自己鬓边,暖烘烘的像小太阳。她伸手替他摘下花瓣,指尖触到他耳后柔软的绒毛,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——这心跳,竟比葬花时听见落花声还要清晰。

“孙公子,”她忽然低头看着手中的乌木簪,簪头的桃花在夜光里轻轻颤动,竟像是活了一般,“你说花果山的桃树能开三季,那……那若我想去看看,你可愿带我去?”

悟空的眼睛倏地亮了,金箍棒“嗖”地飞回耳后,化作乌木簪的模样:“这有何难!俺筋斗云一翻,眨眼便到!不过——”他忽然凑近,鼻尖几乎碰到她的,“妹妹得先答应俺,以后不许再哭鼻子。你眼泪掉在地上,俺老孙的尾巴毛都要烧焦了。”

黛玉“扑哧”笑出声,这是她进荣国府以来,第一次笑得这样开怀。紫鹃捧着新沏的茶进来,看见自家姑娘眼尾泛红却笑意盈盈,再看那齐天大圣正手足无措地用尾巴卷着帕子给她擦泪,突然觉得这漫天的星子灯,倒不如姑娘眼中的光来得明亮。

是夜,黛玉在潇湘馆的暖阁里研墨。乌木簪被她插在妆台上,桃木纹里渗出淡淡金光,竟比案头的琉璃灯还要暖。她忽然想起悟空临走时塞给她的锦囊,里面装着几粒金红相间的果子,说是花果山的“笑桃”,吃了便不会再皱眉。

“姑娘,该歇了。”紫鹃替她披上夹袄,忽然指着窗外惊呼,“快看!”

黛玉抬头望去,只见整个潇湘馆的琉璃瓦上,不知何时落满了星星点点的金焰。那是悟空用金箍棒变的守夜灯,每簇火焰都化作小猴子的模样,正举着迷你版的金箍棒,替她驱赶夜露里的寒气。

她忽然想起白天宝玉说的“还泪局”,想起太虚幻境里那页被撕碎的判词,想起悟空掌心的平安纹。指尖抚过锦囊里的笑桃,果皮上竟还带着他的体温。窗外的金焰小猴子们看见她望过来,纷纷举起“金箍棒”比出心的形状,逗得她又好气又好笑。

“紫鹃,”她忽然轻声说,“明日替我收拾些笔墨,我想给花果山的桃树题几首诗。”

紫鹃看着姑娘唇角未褪的笑意,忽然明白,这漫天的星子灯,终究是照亮了某扇久闭的心门。而门外那个倒吊在桃枝上的人,或许真的能如他所说,让她家姑娘的眼泪,从此只作珍珠落玉盘,再不染半点愁绪。

更深露重时,悟空蹲在潇湘馆的飞檐上,尾巴卷着从王母园里偷来的蟠桃酒。他望着暖阁里映出的纤瘦身影,听着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,忽然觉得这五百年的等待,这三趟天罚雷劫的痛,都比不上此刻心里泛起的甜。

“傻仙草,”他对着月亮喃喃自语,指尖摩挲着腰间刻着“绛珠”二字的木牌,那是他用自己的猴毛混着补天石粉刻的,“以后俺的金箍棒,便是你的花锄;你的眼泪,便是俺的蟠桃酒。咱们啊,就这么一辈子,闹他个天翻地覆,却又……”他忽然笑了,露出尖尖的犬齿,“却又比谁都安稳。”

夜风裹着桃花香掠过飞檐,琉璃瓦上的星子灯轻轻摇曳,将两个本应隔着生死簿的身影,在月光里渐渐融成一片。这一晚,荣国府的下人们都做了同一个梦:看见一只金红的猴子背着个穿青衫的姑娘,踩着筋斗云掠过漫天星子,而他们身后,盛开的桃花正铺就一条永不凋零的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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